白露·凝秋
时光如白露凝结,转瞬间又至秋深。此刻站在檐下,看院角那株老桂树在暮色中轻轻摇曳,叶尖凝着初生的露珠,像撒落的星子,又似未干的泪痕。风过时,有细碎的凉意掠过脖颈,让人忽然惊觉——秋,原是这般不动声色地来了。这凉意里藏着岁月的刻度,像祖父的青瓷罐,盛着晨露,也盛着往事。 小的时候,听父亲说,白露就是有露水了。老家田埂上栽的黄草,待成熟季节,用镰刀割下散在麦场边。待晒干后,便在凌晨三点扛着草把去路边“露草”。父亲说,露水能让黄草更柔韧,卖时能多挣几分钱。如今想来,那草把上的露水,何尝不是农家对生活的郑重?露水凝草,是自然与人力共写的诗,每一滴都凝着对丰收的期待。 白露之美,在于它既承袭夏的余韵,又孕育秋的深意。古人云“白露降,寒蝉鸣”,此时蝉鸣已不再如盛夏时那般喧嚣,而是带着几分沙哑的尾音,像是在与夏日作最后的告别。晨起推窗,草叶上的露珠比前两日更密了些,沾在指尖凉丝丝的,让人想起幼时祖母说的“白露身不露”,提醒着人们该添衣保暖了。这凉意不是骤然的冷,而是渐次的、有层次的,像白露茶的滋味——入口微苦,回甘绵长。 二十年前,单位组织赴杭旅游,在西湖龙井店品茶时,售茶小姐讲起采茶秘事:晨露未晞时采茶最妙。那时露水澄澈如玉,茶芽沾露更显鲜嫩,炒制后茶香清冽持久。天未亮,采茶人便踏着晨雾往龙井村深处去,竹篓上挂着露珠,指尖轻掐茶芽时,露水顺着叶尖滴落,像撒落的碎银。她们说,这露水是天的恩赐,沾了露的茶,泡出来才有“初春味”。如今忆起,那抹晨雾里的茶香,仍带着二十年前西湖的晨露清润。 白露三候,最是耐人寻味。一候鸿雁来,二候玄鸟归,三候群鸟养羞。去年此时,我在沭河边见过南飞的雁阵。它们排成“人”字,掠过晨雾弥漫的天空,鸣叫声里带着秋的苍茫。岸边的老渔翁指着天际说:“这是归乡的雁啊,飞过千山万水,只为寻个温暖的落处。”这话多像人生的注脚——我们终其一生奔波,不也是在寻觅属于自己的“南方”吗?那或许不是地图上的坐标,而是能让心安住的归处,是晨雾散后仍觉温暖的港湾,是岁月长河里始终明亮的灯盏。 民间有“白露茶,秋白露”的说法。此时的茶叶,经过夏日骄阳的炙烤,又沾了秋露的清润,泡出的茶汤格外醇厚。曾在上海弟弟家喝过白露茶,茶盏里浮着几片舒展的茶叶,汤色如琥珀,入口先是微苦,继而回甘,像极了秋的滋味——先有凉意,后有暖意。弟弟说,白露茶最忌用沸水,八十五度的水最宜,正如秋的性子,不疾不徐,不冷不热。 最难忘的是白露时节的乡野。北马庄村田埂上的野菊正开得泼辣,金黄的花瓣上沾着露珠,像撒了一地的碎金。稻田里,沉甸甸的稻穗低垂着,农人弯腰割稻的身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。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啼鸣,声调清越,像是从唐诗里飘出来的。这时节,连风都带着几分诗意——它卷起几片枯叶,又轻轻放下,仿佛怕惊扰了秋的宁静。 白露的夜晚最宜赏月。月光如水,倾泻在院中的石桌上,露水沾湿了桌上的茶盏。此时读《诗经》里的“蒹葭苍苍,白露为霜”,忽然就懂了古人何以把白露比作“秋思”——那清冷的露珠里,藏着多少未说出口的思念?记得母亲在世时,每逢白露必做桂花糕。她将新采的桂花拌在糯米粉里,蒸出的糕点甜香软糯,咬一口,满嘴都是秋的味道。如今母亲不在了,那桂花糕的甜香却永远留在记忆里,成了我心中最温柔的“白露”。 白露教会我珍惜。珍惜晨露般的短暂美好,珍惜秋光里的每一寸光阴。它让我想起《红楼梦》里宝玉在秋夜听笛的场景,那笛声“如怨如慕,如泣如诉”,原是秋的深情。白露亦是如此——它用清冷的露珠提醒我们,有些温暖需要用心去感受,有些美好需要慢慢去品味。 站在秋的门楣回望,白露像一枚精致的印章,盖在季节的信笺上。它不似春日喧闹,不似夏日炽热,也不似冬日凛冽,它自有其从容与静美。这静美里藏着岁月的智慧:该收敛时收敛,该沉淀时沉淀,该绽放时绽放。正如院角的桂树,它不急于在春日争艳,却偏要在白露时节开出最香的花——这何尝不是一种人生的哲学? 此刻,窗外的露珠又落了。我伸手接住一滴,凉凉的,润润的,像接住了整个秋天的诗意。这滴露珠里,有鸿雁的鸣叫,有桂花的甜香,有母亲的背影,有岁月的温度——原来最深的秋意,不在远方,而在这一滴露珠里,在每一次凝望的瞬间里。再过两日,白露将至,愿我们都能在这清冷的露珠里,遇见最温暖的自己。 本网通讯员:石启平 (编辑:东北亚) |